入圍 2020 年第 57 屆金馬獎六項獎項的《親愛的房客》(包括最佳男主角、女配角、最佳劇情長片、導演、原著劇本與原創電影音樂)是一部動人的台灣電影,故事描述莫子儀所飾演的同志林健一在伴侶王立維(姚淳耀飾演)過世後,表面上是繼續留在他家的樓上當租客,私底下是為了照顧王立維死後無依的母親與兒子:周秀玉和王悠宇。
林健一甚至收養了王悠宇。直到周秀玉死後,是元介所飾演的立維弟弟「立綱」發現房產已經過戶到姪子王悠宇名下,便認為林健一動機可議、介入了爭產風波。後來,檢察官問林健一,王立維死了,你為什麼不離開?反被林健一問:「今天如果我是女生,我老公死了,你還會問我同樣的問題嗎?」林健一繼續留下來照顧周秀玉和王悠宇的原因縱然不純,但家人之間所建立出來的感情卻是真的。縱然除了片頭可看到悠宇過年和健一相處遠比與叔叔在一起自在、以及一起倒垃圾和浴室刷牙等小小戲之外,全片不見多少兩人共營父子情的橋段,便進到後來的感人帳篷戲。
可能是親子情容易理解,是故林健一和王悠宇之間的溫馨父子情戲份並無過多著墨,甚至不如林健一和周秀玉之間的「婆婆欺負媳婦的戲碼」多與重——而陳淑芳所飾演的周秀玉或恐是鄭有傑導演在《親愛的房客》整部電影中,被刻畫地最有血有肉、完整度也最高的一個角色。亞洲婆婆,何況是同志的母親,從來都是同志心中最難割捨的軟肋,從《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到《親愛的房客》都是如此,彷彿獲得的母親的理解就是救贖。何況是婆婆。
周秀玉一開始凌厲的存在,不近人情難以取悅,過程中逐漸暖化、將健一視為家人並在其面前展露了「老人囡仔性」,到最後口頭上的和解甚至認同,說出「我兒子和你在一起幸福嗎?」與「其實我早就沒有在怨你了,你也不要再自責了。」等話,在在地讓《親愛的房客》中人物關係架構與陳淑芳的存在,都承襲著李安《囍宴》裡郎雄最終對兒子偉同伴侶賽門(對兒媳婦)的親情喊話,鋪排出了動人的和解關係。再加上對郎雄或是陳淑芳而言,也都有得到孫子所以可更聚焦在同志的愛情幸福能否得到滿足身上。(世代和解門檻變低?)《囍宴》發生在27年前,尚且還比十年前的《親愛的房客》更加開明並具喜劇調性,不由令人揣想當今同志真正的社會處境是否其實遠不如影視同溫層裡所以為的那麼樂觀?
老問題之所以是好問題,是因為問題還沒真的被正視與解決過,這方面同志電影與女性電影其實一直以來都是差不多的,在觀眾看來老是聚焦在類似議題上的那些故事和問題、問題其實從來沒有被改善,當影人奮起再拍、再呼籲時,卻容易處於一種已被當成是舊議題的尷尬中,動彈不得。就是因為這樣,我們可以在類似這樣的尋常對話中,看見《親愛的房客》編導企圖將觀眾請君入甕、導向大家看見同志至今未被善待的社會觀感的蛛絲馬跡。例如得知老師是同志就換老師的鋼琴教室家長、認為是同志就會嗑藥約炮的公務員、一個人會領養死者小孩就是覬覦遺產,乃至於學校裡同學也將單親家庭的同學視作邊邊。
回到林健一反問檢察官那個問題「今天如果我是女生,我丈夫死了,你還會問我同樣的問題嗎?」。檢察官是該問的,檢察官本來就什麼都該問。問再多都不奇怪。且林健一反問的方式也從「伴侶」成了「丈夫」凸顯的是當時時代背景同婚法尚未通過的叩問與假設性。另,在其他更生活化的對白裡,埋藏著各種提醒世人講出理所當然語言卻同時略帶矛盾的對話,也是《親愛的房客》的敘事重點,如警察問林健一「你已經收養小孩了,還約炮。很不妙內。」林健一對立綱說「我全心全意愛著這個孩子,這有分什麼正常和不正常嗎?」甚至是周秀玉口出惡言的「你以為你做這麼多,我兒子就會活過來嗎?」以及全片最感人的對話「沒有我你會比較輕鬆吧?」、「但有你我會比較快樂。」句句處處呈現的都不是單一立場和單一觀點,顯見編導鄭有傑植入對白時用心至深。
今天如果林健一是女生,《親愛的房客》會變成一個怎樣的故事?王立維可以跟林健一結婚,the End. 所以根本不會有拍《親愛的房客》的可能性。由此可看出《親愛的房客》就是一部議題性十足的電影,不只講過去,也講現在。直到今天,同志伴侶一起領養小孩仍存在著困難,電影拍得如此生活性,卻同時標誌著領養法律變革的年代更強化了現下同婚法後的可能依然不得伸展。
《親愛的房客》電影的最後,林健一歷經一切,寫了信告訴悠宇:「可能你會碰到很多討厭、莫名其妙的事情。可是你一定要記得,這些都不是你的錯。」電影和人生最相似之處,就是故事中總穿插著太多莫名其妙的東西,讓我們忍不住不斷自我懷疑。但有鄭有傑導演透過作品安慰你,告訴你「不是你的錯」不知能因此而釋懷的人會有多少呢?
莫子儀飾演的林健一,在片中的演出也讓我忍不住一直想像「今天如果他是女生…」?其溫柔的語調與仙風身姿,對待悠宇的身兼父母職做菜倒垃圾送孩子上學,還是個氣質的鋼琴老師,老實說連身為女性筆者都無法做到那般不卑不亢的認份認命,概算是專屬於莫子儀才演得來的同志角色臉譜。
由於電影基本上已經做到了觀眾若無法同理同情林健一就都會被歸類、會被罵沒有人性的地步,但那同時又是那種(如果林健一是一個女生角色)可能會讓我生氣到想衝進大銀幕裡罵醒她別再作賤自己(或別誤導觀眾這種犧牲奉獻是種必須)的被虐型人格。但事實上是,林健一不是女生,而且林健一做過不光彩也不能說的秘密的事情。這兩項前提讓我只能安靜地坐好,就是好好地把林健一的故事看完,試著用他的方式去感受這一切的悲傷與社會自以為善良的惡意。
《親愛的房客》很台灣新電影,不追逐一切技術上的經營,僅只是感性地、娓娓道來一個有可能發生在台灣的故事。故事本身的真實性不是需要去探究的重點,但我想看過這部電影的觀眾都將會記住莫子儀的臉,記住基隆的港灣,記住合歡山的美景。鄭有傑導演大概是就是一股腦、不顧一切地就想把台灣的所有的美先留下來再說。其他的,就讓我們繼續相信導演所說:「這不會是我最好的電影,我還會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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