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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雷解密《返校》導演徐漢強:電影與電玩不同之處,都是為了更接近原作 | 影人專訪

台灣影史上首次出現知名電玩翻拍電影《返校》,電影還是由台灣影壇公認最會拍遊戲的年輕導演徐漢強來執導,資深監製李烈和李耀華能讓這樣的電影拍攝計畫真正落實發生,本身就已經是非常不得了的事。

徐漢強導演何許人也? 2005 年,他以世新大學廣電系電影組畢製作品《第十五伺服器》的長片電視電影版本《請登入線實》奪得金鐘獎、成為史上最年輕的金鐘導演。《請登入線實》描述三組、六個電玩玩家角色,將他們在電玩世界裡的恩怨,陰錯陽差地帶到現實世界,同樣的事件在不同的角色視角裡產生了不同的情節,連接到現實的有趣方式更令人拍案叫絕。最後遊戲又讓他們的生活與生命回歸到正常。既像是電玩版的《心迷宮》(原名《殯棺》)亦可說是早了 13 年的台版《一級玩家》。

後來徐漢強導演在 2008 年拍了《匿名遊戲》,描述台灣學生在網路世界建立分身行社交與明爭暗鬥戰事的故事,更是早了 2012 年《BBS鄉民的正義》四年。光讓《請登入線實》與《匿名遊戲》兩部作品說話,就能知道徐漢強導演若要將《返校》拍成一個具有高度還原遊戲本質的電影作品,也不是不可能,畢竟他太會運用電玩裡關於解鎖、解謎、對話系統裡同時具有遊戲感的戲劇性效果。但是這些,在《返校》電影版中都沒有發生。

沒有遊戲感的《返校》電影版

徐漢強導演解釋:「我們從編劇開始、到開拍、到最後都要剪接了,都還在拿捏與斟酌,到底要存留多少遊戲性?但最後為了捍衛原 IP 精神,我們發現一定要看淡這件事才行。電影版其實也沒有刻意要迴避《返校》的遊戲性。譬如片中也有不少還原遊戲的捲軸橫向移動場面,或是大禮堂的平面拍攝鏡頭那些,都有留著。」之所以會選擇更不遊戲的呈現方式,導演認為是因為《返校》的故事調性必須被認真看待。遊戲裡,每一次不同選擇,會進入不同的故事。但《返校》電影裡的男女主角,基本上只有一次的選擇機會,就跟大家的真實人生一樣。

如果今天要徐漢強拍的是《哈利波特》、《印第安那瓊斯》,或《達文西密碼》那種帶有奇幻冒險與解謎本質的電玩故事,不那麼嚴肅但有可能被不同解讀的方式產生戲劇型互相辯證,那麼導演就覺得應該可以直接設計大量的機關跟謎題元素進去電影裡面。徐漢強舉完例子後話鋒一轉:「可是《返校》的那一份角色與角色之間的關係,若讓他們面臨到選擇題,感情糾葛的張力是會被削弱的。」且這個故事背景來自於既定歷史事實對於那個時代之下人們產生了宿命性的影響。恐怕不論他們有沒有得選,答案或下場都會是一樣,根本也不用給他們選。

在《返校》遊戲原作裡,原有著許多民俗的元素包括燒香拜拜、五行八卦,後來皆被導演弱化甚至拿掉。但電影版特別留下了布袋戲戲偶相殺的戲碼。導演強調了電影版的《返校》每回遇上了遊戲經典橋段,取捨的原則就是思考元素本身跟主戲的關連性強弱與否:「例如道家的元素,我們只能合理地透過方芮欣的媽媽的信仰,放了一點拜拜的行為在她身上,因為原作有這樣設定,但我們很節制地不讓東西本身太搶戲。」至於布袋戲戲偶,來自於遊戲裡面,有一段必須讓玩家去操作的關卡。導演解釋遊戲裡,玩家要先找到三個戲偶,並且要有教官戲偶把老師和學生的戲偶殺掉,才能得到新的道具有新的進展。

《囧男孩》騙子二號演出《返校》驚悚名場

布袋戲演戲的戲在《返校》電影版中有著非常卓越的表現,已然完全跳脫了遊戲原作的任務感。導演分析:「如果這橋段被設計變得太機關式,那就不會像是電影的一段劇情,會變得比較像在看別人玩實況。我們要還原場景之前,審慎想過各種劇情,這段戲如何合理地出現在角色身上?這就是我們為什麼會有阿聖這個角色:他不讀書,但愛玩布袋戲,而當時學校是不會有給學生玩布袋戲的空間的,讀書會就變成阿聖在學校裡最自由的小天地。」

劇組找來了《囧男孩》的「騙子二號」演員潘親御來飾演阿聖。阿聖的存在,使得電影在還原遊戲名場景的時候,就有了可以著力的空間。「這是我們第一次合作。拍那場戲布袋戲的戲的時候,所有人都嚇到了。」徐漢強講得很平靜,但電影裡面的阿聖就像是台版傻強,用單純的心境處在極度黑暗的情境中,命懸一線,帶出全片最驚悚氛圍之一的名場面。

既然寶劍出鞘,徐漢強也會讓它物盡其用:「元素之間要有交互運用的呼應交織,例如生物教室裡吊滿布偶的場景和布袋戲這兩者,在遊戲裡是分開出現在不同場景的。那我們在電影裡就把所有跟布袋戲有關的場景集合起來,都放在一個角色身上,其實這也是電影版的改編重點之一。」所有的事情都要回到角色身上,導演再度強調。

《返校》裡被消失的重要魍魎

很多玩家很期待遊戲裡方芮欣和自己所輪迴的黑影對話的橋段能夠重現。但關於這點,徐漢強導演在電影版中雖有嘗試還原,卻因效果不好而做了改編:「電玩裡對於黑影這個魍魎的描述,在實際上拍了以後,發現在遊戲裡的效果雖然很好,可以一直逼女主角跟她對話。但電影裡運作她的時候,會變成像是一個突然繃出來的鬼,在和主角進行人性化的溝通… 一隻鬼前面在嚇你,後來跑來跟你講道理,甚至是說教,這其實對於戲劇的敘事來說並不理想。」像這樣的設計,基本的把遊戲轉譯成為電影時所需要考量的掙扎與取捨,是《返校》劇組從開始企劃到製作最後一刻的每日日常。

 

回想起這段逼人選擇困難症病發的往事,徐漢強說:「最難的地方其實是在於不論怎麼取捨,我都不會得到一個標準答案。每一次的取捨,都是膽戰心驚地在跟自己對賭,並且不斷質疑與自問,真要跟原著不一樣嗎?這樣改好不好?這樣觀眾接受嗎?玩家會接受嗎?」他甚至得畫個利害關係表做確認。尤有甚者,在遇到兩邊勢均力敵的選擇在拉扯,是最痛苦的事。例如拍了黑影,卻又弱化她。導演承認:「當然我相信這個女主角遇到自己的黑影的橋段,一定會有其他人會有其他的辦法,想到一個讓她倆共處而且不突兀的方式,但對當時在拍攝的我來說,我還是希望那個『讓方芮欣醒悟的關鍵對象』,是來自於一個對她來說很重要的人,來加強她的情感連結度和懊悔度。」於是,張老師就成了那個比黑影更重要的存在。

原本遊戲裡黑影所象徵的,是個能讓方芮欣自我省思過錯(轉型正義從自己開始)的關鍵對象。在《返校》電影版中,這份任務就被放置在張老師和魏仲廷身上了。

鬼差變臉成為《返校》電影版與電玩角色最大差異

另外在電影版《返校》視覺上做出最大的變動的部分,應屬鬼差為最。導演把原本《返校》遊戲版裡面那個穿唐裝戴斗笠的鬼差樣貌,做了大改造:「完全改掉鬼差的外型,一度讓我非常擔心觀眾的接受度。不過我也是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有嘗試用原本的遊戲角色形象去做精緻化,去想像他放在電影裡的樣子。但不論怎麼試,只要是有那個斗笠唐裝拿燈籠的造型角色出現,就會和《返校》電影故事的主調性產生違和感。」

畢竟劇組所採取的營造策略,是在《返校》惡夢世界裡放置所有方芮欣和魏仲廷兩人最痛苦、最不願意想起來的人事物衍生元素,「所以裡面出現的,都應該是這兩人所真實經歷過的痛苦和惡夢,都應該是那些人事物的『扭曲版』」徐漢強導演這樣說。是故鬼差最後便被套上了軍人與教官的樣貌拉長變形,但留下了牠提著燈籠尋找叛亂份子的角色行為。

把《返校》拍成一面找出口的鏡子

至於這個鬼差為何臉上是一面鏡子?導演解釋這來自於主角經歷過各種恐懼的象徵:「遊戲裡有著大量的看鏡子的戲,在扣問角色敢不敢面對真實的自己?這部分電影也設計很多小小的地方跟進,包括方芮欣看到鏡子時卻看不清楚自己的臉孔。鬼差也同樣是在反應這件事,這個讓人害怕的根源,來自於你沒辦法直視鏡子裡面的自己,沒辦法直視你做過的事情。」電影也用這個方式,呼應了方芮欣在遊戲裡的影子的角色。

徐漢強導演提及自己當初玩完《返校》遊戲的時候,感受到的是無奈的、沒有出口的悲傷,雖然有效且真誠的讓瞭人解了台灣於白色恐怖時期的這段歷史,但真的太悲傷了。後來,他決定讓《返校》電影版最後 ⅓ 的故事高潮結局,與電玩版的結局完全不同。「我們想透過電影、介紹《返校》給更多觀眾,讓大家去思考這個議題,一起來為這段歷史傷痕『找出口』。」最後,遊戲裡面還是有人活下去的。電影也是。真實的台灣也是。這就是出口。

原來,《返校》電影版中,每個與電玩不同的改編之處,都是為了更接近原作。這就是徐漢強拍電影版所想要傳達的《返校》最根本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