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是世上愛小孩第一名導,總是會把最溫柔的眼光投注給予孩子,關心著他們的未來有沒有處可去。德國柏林影展水晶熊獎應該找是枝裕和去當選片主席。是枝裕和也是為日本傑出影人留下佳作的第一名導,不論是御用演員樹木希林或是首次合作的音樂家坂本龍一,他們都實踐了日本團戰文化的共創高光時刻。
日本知名導演是枝裕和與坂元裕二編劇、音樂家坂本龍一三強聯手合作的電影《怪物》(かいぶつ,Monster, 2023)由安藤櫻、永山瑛太與田中裕子飾演三方觀點「大人」,黑川想矢與柊木陽太則是孩童組,此五大角色共同演出三段式猶如《羅生門》、《謊言的烙印》與《親密》複合體的一部作品,該片並成為第76屆坎城影展正式競賽片與最佳劇本獎、以及年度酷兒棕櫚獎得獎片。
《怪物》片頭,是一個孩子從諏訪湖河畔望向市區,市區裡發生了一起火災。諏訪湖正正就是赫赫有名《你的名字》裡的「系守湖」原型。彼時,安藤櫻所飾演的單親媽媽麥野早織與兒子小湊(黑川想矢飾)也走到自家陽台「看戲」。母子倆吃著冰棒看著火勢熊熊燃燒,等到消防車到達,媽媽早織還很戲劇化地為消防車大聲加油。這一場戲裡,母子倆各拉了對方一把:
一是兒子小湊爬上陽台圍欄時、媽媽擔心他會掉下去而拉了他;
一是媽媽喊加油時自己也興奮地踏上陽台玻璃欄杆小階,兒子擔心的則是媽媽太大聲會吵到鄰居,便把亢奮的媽媽拉下來。
看似簡單的開場,母子人設建立完畢:媽媽只在乎兒子不要受傷、兒子在意的卻是不破壞整體社區安寧。面對到市區重大案件,多數日本人都只會像這家人一樣,僅只是淡淡地冷眼旁觀,而這份冷眼視角會貫徹在整部《怪物》電影裡,除了事件當事者視角(而當事者會變換)之外,周遭演員情緒表演幅度偏平。
冷調敘事是是枝裕和導演近 30 年來拍攝劇情長片時一貫擅長的風格,但不知為何,《怪物》更加冷淡,卻在觀影過程時仍讓觀眾感覺到更加的煽情,畢竟編劇坂元裕二的故事事件要比是枝裕和平時所寫的還要來得更加具體並帶有戲劇曲線。或許是枝裕和是很有意識地為此而在導戲時做了降頻。
是枝裕和的影像敘事功力其穩妥豐實程度堪謂巨匠等級,以火災、水壩、長野舊瀬沢隧道、依里(柊木陽太飾)掉鞋子的長野舊城北小學上學坡道,甚至是令人困惑的校長室…串接了三段視角故事的場景,就連剪髮、泥沙的水壺和只剩一隻的鞋子,也都在不同立場角色的眼裏出現了不同的解讀,甚至為情節注入不同氛圍。
演員表現自然是居功至偉的。安藤櫻自《小偷家族》後,在《怪物》中再展影后級演技,把單親媽媽不願家人被欺負而硬得理直氣壯、不放棄爭取孩子權益而奮力踩在受害者位置的態度演到不容任何人質疑,那是不用《小偷家族》最終給她一場告白戲仍鏗鏘成立的小人物正義伸張。麥野早織或許有點執拗卻很能讓人同理共情,當孩子死活不說出他在學校有什麼秘密,一個單親媽媽不這麼辦還能怎麼辦?
永山瑛太在《怪物》三段故事情節裡的表現也很鬼馬。從第一段的母親視角望去,第三人稱觀點中的保利老師是個特別詭異的存在:孩子的媽媽妖魔化之、急欲嚴懲之,校方也在各階段皆將保利老師操作得像魁儡而如人所願。直到第二段,編導才還給瑛太作為「保利老師」的自我人生視角與詮釋權,彼時,這老師就從「妖魔鬼怪」轉變成了「一個凡人」。
從壞人變成普通人、最後成為一個好人的旅程,《怪物》的老師角色被永山瑛太演繹起來是具有說服力的。作為坂元裕二的慣常合作對象,這位演員詮釋起「保利老師」一角處處到位。從第一段展現出他人眼中的糟糕老師樣貌、到第二段帶觀眾進到保利老師個人的自我生命困境掙扎情境,最後在第三段裡,瑛太更是成了洞悉學生秘密的柯南、願意為了理解他人而做出真誠道歉與奮力力挽狂瀾的心靈高光時刻,三溫暖的人物旅程或許甩不掉形塑角色功能性的痕跡卻無法否定瑛太是適任的。
飾演校長的田中裕子,直到看完《怪物》都令人細思極恐,是「大人組」裡最謎樣的存在。擔任教職多年,見證過小學生與家長人性百態。在家長眼中校長不僅職業倦怠、照本宣科,還是個會欺負小孩、會以小動作傷害小孩的公職人員,令人活久見也根本是鬼滅之刃的鬼;在新進教師眼中,校長不但無力保護自家員工還動輒棄車保帥,只求保住自己的生存權,自私到了極點。然而不論是校長撞死孫女的傳言,家長與老師與校長實際互動的糟糕體驗,也都無法定論校長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 尤其當觀眾看見她對著坐牢的丈夫、對著充滿困惑的孩子,還是能端出溫暖的微笑,給予她所能給的愛與教導的時候。
世態炎涼,隨人顧性命,遇到一個事件,人人都有可能受傷,卻也人人都會因而化身成一頭反擊的獸,說到底也都只是想要求生存、好好活下去而已,不只是自私的校長限定。單親媽媽冀求兒子在學校平安無事,學校職員希望學生與家長沒事不要舉報學校找學校麻煩,年輕教師更是看不懂校方與怪奇家長學生的各種心態… 但孩子們何嘗不是在學習著社會化的過程中、踉蹌蹣跚地想把自己裝進這個「符合世界期待」的形狀裡?
相較於導演的坎城金棕櫚得獎片《小偷家族》的社會邊緣感,坂元裕二《怪物》文本以一家庭成員、學校師生做主角的非線性環形敘事,更能代言當代大和普世眾生相。
坂元裕二在《四重奏》裡尚且還能讓要角們暢快各言爾志,努力就算石沈大海至少不太會受到反作用力的強烈傷害。反倒是在《怪物》裡,每個人的努力總都會頻頻碰壁、碰壁後的反作用力又打到自己,簡直要讓每個人都無法承受。
家長、老師、孩子與校長四重不合奏,滿滿的隔閡。電影《怪物》成功地將擁有不同心思而溝通失敗的人事物聚集在一起,或許溝通早就失去了功能與意義,只因全世界的人都只活在自己的認知世界裡。「怪物」指的是一個人內心所害怕的事,但那件事也可能會將那個人變成怪物,不論那人的原始初衷是想包裝它(假裝它不在)或者撕裂它(消滅它):
依里爸爸怕小孩是怪物結果自己成了怪物、學校職員怕家長是怪物結果變成安藤櫻眼中的怪物,在瑛太老師眼裏學校和學生與家長都是怪物,孩子們也開始自我否定以為自己可能是怪物…
一味地包裝與撕裂,或者虛情假意的道歉說「會改」,儘管這些都是文明教我們去解決問題的工具,卻都已經不再適用於當代。在每個人都是獨特存在的當代,越來越多人受困成為文明的籠中鳥,而《怪物》片中一道鐵閘門攔阻了鐵道盡頭的意象,以及結局孩子們的奔跑通過之,更是將「人類無形制度 / 具體產物皆強力限制了世人身心靈發展」的無路可逃感做出完美詮釋。
若是既有遊戲規則如此箝制著人類的發展,那麼我們還要緊抓著這些規範不放、繼續便宜行事嗎?
《怪物》是一份針對人類既有價值系統會讓人們生出文明病的體檢報告書,嚴重者所殘害的是人類最珍貴的也最具潛力的孩子族群,是以不少影迷會將《怪物》與《親密》放在一起做相比;文明病還包括了《謊言的烙印》般孩子的無心言語對大人的傷害、甚至有如《羅生門》各自以自己生存利益來詮釋事件而消滅了人際互信的空間,墊高了誠實的成本。於是即便連相愛的早織與小湊這對母子也無法對彼此徹底的誠實了。愛怎麼讓每個人都心碎?
曾幾何時,「分類」成了當代的一大「壞習慣」,多少人因為被歸類為「非我族類」而正在受到傷害?滿坑滿谷的標籤任人領取、恣意暢貼,或許在過去這是好玩的遊戲、是易於將人定位的實用工具,然而現在卻也成了令人不自覺就洩露惡意的無心之舉。《怪物》以多視角立場坦承了當代人處處擔驚受怕受傷的心靈:單親媽媽怕孩子成弱勢,新進老師怕自己成為全校職員的弱勢犧牲棋,孩子怕自己跟別人不一樣而佯裝強勢(或者更可怕的是因為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而自甘為弱勢)…
標籤區隔著你我的不一樣之處,成了一道又一道限制你我去處的柵欄。時至如今,人世間最昂貴也最珍貴的事便是善意與包容,而《怪物》拍出了多方立場,從第一段的「大家都是壞人」到最後一段的「幾乎都是好人」視角看待同一場事件,拍出了「妖魔化一件事」的討人厭與「溫柔體恤同一件事」會讓世界變美的魔幻對照時刻。
心中有佛,所見皆佛。佛與怪物皆由心生。《怪物》呼籲著我們應儘早進入「拆柵欄」、「撕標籤」時代,否則人世間最美最像天使的孩子們將無路可去,再美也都將被視作是怪物誅殺了。
名導最令人驚喜的,不是越漸純粹且濃烈的作者風格示現,而是保有那些之外還能繼續端出更多新鮮的可能性,彷彿學無止盡。在這樣的巨擘面前,人類還有什麼不思長進的怠惰空間?《怪物》是是枝裕和令人久違的日本電影。不得不說是枝裕和自從去了法國、韓國拍了《真實》與《嬰兒轉運站》後,再回歸到日本影壇後,掌握起日本真人電影已達紀實與美學共融兼具、人文況味滿檔之程度根本信手捻來,已是一個能將日本空氣透過電影做到產地直送,讓人秒達日本、感受活在日本的魔法師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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