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港片《少年》入圍金馬58新導演獎的任俠,將鏡頭轉向自家高齡 91 歲奶奶並以之為名的紀錄片《慧童》, 原以為只是單純的家庭詩篇電影,電影看到後來卻進入比劇情片更驚人的事件表露、還掀露大時代下的中港政治歷史。單從一個中港家庭的三代故事就循線進到國共內戰、文革貫穿到現在,既爬梳出了廣義香港人背後身世脈絡,也映射出當代青年港人之所以文化失根的自我認同迷惘群像。《慧童》入圍金馬61最佳紀錄短片獎實至名歸。
慧童曾是香港富人家庭出身,因叛逆離家而跟著友人一起踏上中國大陸從事思想改革的壯志事業,下鄉文革、三反五反肅反運動都參與過,雖無真正經手過重大事件卻擁有紅衛兵工作經驗,事後慧童回憶一切,認為當初只是被煽動而一頭熱血在聽命行事,其實與個人的思想意志無關,以個案便能顯露華人的從眾文化特性。所幸慧童也無野心、沒進到鬥爭系統裡頭你死我活,後來認識了國民黨(後自稱為共產黨的SPY)丈夫,結為連理之後卻又時代驟變,丈夫成了落水狗、一度被關。
當時已經生了孩子的慧童其實可以選擇回港,偏偏她放不下兩個兒子而續留中國育兒。過程中一度暈倒爐邊、左手被燒壞而截肢,成了任俠兒時眼中的「獨臂阿嬤」。要怎麼樣的忙亂生活、操勞累暈,才會在爐邊讓細火燒斷手臂而不自知?過程令人細思極恐。
《慧童》中可看出任俠透過剪輯而講出一個有條不紊的家族歷史故事,但從奶奶在影像中的樣貌又可觀察到拍攝時序的年代有其間隔,甚至在家人受訪時也出現了各自記憶的表述差異,例如奶奶慧童認為自己暈倒被燒壞手後是丈夫將她送醫,但後來爸爸卻說是叔父救母,當時人在獄中的爺爺只是有出來探視。
慧童與任俠爺爺可說都是擁有被時代與政黨所操弄擺佈過的人生血淚經歷,以至於後來看待政局與執政者理念都有種疏離的淡然自覺,甚至爺爺從當國民黨官員入獄、出來擔任校長卻已與政治權力保持距離,逝世後骨灰更是在東江隨風撒下,不帶走一片雲彩,便是種從熱血青年志士到過盡千帆成為局外者的生命弧線,是歷史的一部分,也是不少上世紀廣粵港人的真實人生故事。
革命人的基因難道真的是會遺傳?任俠因與林森共同執導劇情片《少年》涉及反送中題材,因而讓任俠一度忌憚前往廣東探親(奶奶與父親)會被留查。但2009年拍過奶奶的影片是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為了要完成電影(或說面對自己家族史),他終究還是前往廣東惠州。
奶奶慧童終於見到孫子任俠的欣喜擁抱反應與小女孩無異,一個歷經過歷史洪流被大風大浪沖刷過的人反而靈魂顯得純粹而清淨,彷彿這已成了老人家的生存之道,或者說是因為擁有這種特質才受到老天爺眷顧、關照其健康平安。而聽奶奶講古確實也是一種享受,不論是不一定正確的記憶回顧、唸誦詩詞的國學底蘊、日常生活中的生命道理分享,抑或是不敢面對過往文書史料的焦慮踱步碎念,令人無防備的真實感與怵目驚心並俱。如果隨便一個普通香港家庭的奶奶故事拍起來就都這麼好看,那麼是不是還有千千萬萬的港人家庭故事其實都太值得被紀錄與書寫?
紀錄片裡任俠不免也提及自己出身於家暴家庭的過往,與爸爸聊起父親曾經家暴母親、造成離異的家庭過往傷痕。父子對話過程說不上是修復式正義的實現,但《慧童》裡所紀錄到的關於國族與家族的各種傷疤示現,顯現了《少年》導演任俠一如往常勇敢的一面,看完電影,面對這樣的作品與這樣的作者,不免會肅然起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