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年的六月,我去了一趟上海。見識了上海電影節、朝聖了上海電影博物館,也與We愛•第三屆兩岸青年短片大賽交流營相處了一個禮拜。那段時間除了與兩岸的青年創作者有了密集的接觸與瞭解,憑著各自的電影短片作品,對他們也產生了另一個維度的認識。都說作品會自己說話,那麼這一篇就來聊聊這些得獎之作,留下一些文字記錄。
將鏡頭對準自己人生的紀錄片,常是青年影音創作者的第一步和第一部。金獎得獎片《我和他們一起成長》故事很簡單,是導演石渡丹爾、導演外公(上海指揮家曹鵬)和導演母親曹小夏一起從事公益事業的記錄點滴。影片本身做到了記錄短片所能在有限時空篇幅裡達成的資訊梳理與敘事條理,在幾個事件的側拍中可以感受到理念實踐的困難之處、與三代家人投注在公益的有心程度,可以說整部影片是勝在創作者本身嘗試將慈善之舉落實社會的溫度感,影片本體的精神價值勝過一切。無怪乎在短片大賽頒獎典禮現場,頒獎人馬景濤會形容《我和他們一起成長》是一部「有用、有料、有亮、有榮、有趣、有心,有愛」的短片。
銀獎得獎作《最後的記憶》是一部劇情片。描述李千那所飾演的女子曉琴,在與梁正群所飾演的有為青年葉子齊結褵幾年後,男方逐漸出現早發性失智症症狀,家庭也因而陷入低潮。在適應病症的過程中,葉子齊拿起相機與畫筆,企圖在忘記一切之前,留下人生中最美的記憶。一日,子齊走丟,曉琴循跡踏上尋夫之途,想不到卻重新回到兩人年輕時開始相愛的那一天。不同的是,他已經把她忘記了。
《最後的記憶》從上山到進火車,可看見劇組多方嘗試了各種情境場景的拍攝工作,並以鏡頭和畫面區別了角色狀態。從一開始攻頂山林的高畫質感美景就助長了戀情的昇溫同時也象徵畢業生即將迎向大好的前景、主角得知罹病與夫妻爭執時的手持鏡頭晃動則刻畫著受到衝擊的惶然憤氣、家庭空間裡蒙上逐漸晦暗無望的角色心境令人窒息,而主角在職場又呈現另種視角語言豐富全片,使得過去與現在的交叉敘事不至於令觀眾感到沈悶或混淆,前後以踏上同一段旅程的步履畫面做呼應銜接的低視角,更靜靜地將兩段時空縫合為一。
李千那的表演《最後的記憶》強化了敘事的說服力,除了在主角對病情與人生自我質疑的第一時間就近乎破題地端出台詞「就算你把我忘了,你還是你。我還是會愛你」直指全片情感核心之外,其一前一後兩個情緒臨界演出,展現出十足陪伴決心卻遭放棄的悲憤和被最終還是被遺忘的無聲掉淚傷演出,強勢鎮壓住了時而顯得豪華的配樂,堪稱專業演員的得獎場。這個女歌手應該要多多演戲造福觀眾與為華語影壇做貢獻才是。
《五歲的哀悼日記》所呈現出日常得緊的「兒童在阿公家裡晃來晃去吹泡泡」三分鐘故事,背後卻是一場極盡調度、機關算盡的一鏡到底電影製作工程,然而其所打造出恍若夢境亦又像是故人魂魄真的飄蕩回家審視一切的片刻時分,讓主角兒童視角裡的「阿公」其存在感若此真實而有溫度,幾乎是觸手可及地就能牽絆住已逝的靈,電影感十足。這份強烈的懸念與不捨親人離開以及對於影片前紋後理探究慾望的意猶未盡,讓我一口氣重播了這影片三次。
定格動畫是電影界的手工藝品,其美學形式與故事內涵更是一部定格動畫作品決勝負的關鍵之所在。《FISSO》在分鏡行影的順暢度都達到觀影需求的基礎上,更重要的是以具創意的既有攝影器材加上零件乃至黏土的拼貼的主角樣貌姿態之可愛,博得觀眾的眼球驚喜和記憶,再平穩地講述一個近乎通俗的破鏡重圓的完整家庭故事。因其表現形式之精緻與特異,馬來西亞導演自帶異國風情的敘事手法,讓影片本身散發強大而迷人的風格特質。
在《FISSO》裡,相機膠卷的過時是讓男主角人生開始忙碌的契因,對照起定格動畫之於世界電影工業亦有著戲外的對望呼應感,導演自己不也正「為著定格動畫忙得不亦樂乎」?其對工作的心力投注其實不亞於男主角。有趣的是,導演 Raito 在片中將自身故事與人設藏設在相機夫婦的女兒「Raito」身上,更像是帶著點角色扮演的自我期許。「時代女性」總想要兼顧自我實踐與家庭圓滿的人生雙贏,這條路對每一個獨立的女性創作者而言,都是條充滿挑戰但絕對值得爭取體驗的篳路藍縷。
與《最後的記憶》同樣以失智為題的《迷途》,描述的是父子親情。在陳慕義和吳念軒兩位廣為台灣觀眾所熟知的演員詮釋下,把看似即將斷線的情感連結重新做了修補,而土地公(廟)則成了親子和解的重要媒介(場域)。其中陳慕義借土地公之名對來者信眾做出道破其人生荒謬度的提點頗有《誰先愛上他的》謝盈萱與無語神明對戲的哲思趣味,吳念軒對土地公的告白更有著同時對人與對神的信誓(但在失智人士的耳裡又似乎是有聽沒到),就是這份細處情節設計上的多重指涉,稍彌補了披著失智宣導片外衣的故事大綱簡單與不足。
一首結婚歌曲響起,誓詞還沒背熟,倒是婚姻就已變質。《新婚》以黑白片的片頭一開始就違合地預示了有別於婚禮該有的熱鬧與彩色人生象徵,連新郎新娘同框共鏡的畫面都帶著點哀莫的腐屍味,與蔡依林《紅衣女孩》MV 將婚禮當作喪禮拍攝的美術概念相近。兩男倚車對話的攝影取鏡氛圍有致耐人尋味。爾後劇情驟轉,後車廂的秘密爆洩,感性的男人們瞬間成為照章處理後事的冷血作業員,意有所指揭露踏入婚姻猶如墳墓以及感情關係禁不起考驗的翻書變臉本色。
外婆住院開刀,外孫女小潔回鄉陪外公。才住一起沒幾天,小潔就被老頭兒惹惱,不准外食不准晚歸,一次兩人大吵,小潔賭氣出門,直到夜歸看見外公拿著燈筒幫忙照路這才和解。《老頭兒》故事易懂並呈現出上海人的生活片隅、暖系上海男人的做到底以外,電影本身充分宣揚與呼籲大家注重家庭倫理的溫情喊話,似讓我窺見了大陸健康寫實電影時代的開始。
動畫《墨緋》有著多種動畫表現形式的展現,從日式動漫到畫面分格、分鏡快速以及武打的水墨意象,連場景美術都自成一格且各自分庭抗禮呈現出純熟完成度。在團圓飯的宴席之間與《老頭兒》一樣是有著祖孫之情的愛恨糾葛,不同的是吃瓜看戲的親友勸和團與兩位阿祖年輕時代的過招往事,熱鬧地妝點了這場最終將會以和為貴的「食戰」。
海口檳榔攤的老闆在路上遇到了一名女子,莫名的引力,帶他領她前往女孩心馳的舊戲院。台灣檳榔攤老闆面惡心善形象大提升,台語腔調怡然自在,然而一路以來的懸念鋪陳不免讓人好奇女孩為何會跌坐路邊?海口老闆對女孩的凝視深望意圖又是為何?在流暢的短途公路之旅與觀光探訪當中,以及一些曖昧的眼神與光影流動,熟男與年輕女孩之間的互動既成兄妹也多了一絲文化傳承意味,嫻熟盡現台人的風土人情之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恬靜想像。
透過導演徐仲彥的攝影視界,《憫農》剔除了農務給人刻板印象中的各類雜質,且鏡頭似是裝了愛的濾鏡,放眼看過去,農事與農人的純樸踏實都成了一幕一幕自帶品味的動態與靜態攝影作品,為台灣農務之美留下了怡然的紀錄。在幾個農事作業的跟拍、農田間風景的細細探尋,以及幾位人士的田調採訪中,處處透露著農人不待人助的自救豪氣,也不著痕跡地溫柔批判了政府與糧商的漠視與圖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