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討論李滄東電影最具體的魔力,那麼提及《薄荷糖》박하사탕(2000)便成為必須。倒敘電影何其多,在諾蘭神作《記憶拼圖》(2002)問世之前《薄荷糖》就已經存在,電影中男主角薛耿求以變換不同氣場差異來演戲,全片身材雖沒有大變化,然而其面貌表情卻有著橫跨20年從純真如稚子到世故、到潦倒猙獰如鬼的截然不同階段狀態示現。20年前的電影,哪有什麼回春 CG 技術?從 1979 年到 1999 年的韓國男子故事,電影倒敘回放,可以做到真正時光倒流感的地步,足見李滄東的魔幻寫實功力不俗。
一個國家的歷史政治與社會文化如何荼毒人心、消磨志氣和改變國民?《薄荷糖》以一瘋癲大叔與靈氣青年作 20 年間的 before/after 對照:薛耿求演一個幾乎要不食人間煙火的採花文青,也演一個動轍打女人、酒醉打同事、工作時會殘酷刑求嫌疑犯的猥瑣男人,片頭與片尾看似一人分飾兩角,但因加上了中間各人生階段情節,於是就成了漸進式的人格養成過程。看完《薄荷糖》後世界公民都將不禁要問:「若一個人長大以後變成了讓自己很討厭的大人,那麼罪過是否就可以歸咎到國家與社會身上?」
《薄荷糖》沒有指名道姓光州事件,卻清楚直指一切都是在男主角1980 年當兵時被迫成為國家機器(並誤殺女大生)開始的人生悲劇。彼時戒嚴、初戀女友的無法探視、跟不上軍隊訓練節奏、出任務受傷的無助都無情地將他摧殘到底。國家粗暴地對待了一個本質細膩的人,漸漸地這人便像是變形怪般地長成了那國家男人會有的樣子,包括1987年當了警察學會暴力拷問韓國大學生、包括後來離職轉行成為中小企業老闆賺大錢,然後遇到1997年國家破產(成了電影《分秒幣爭》裡的無數受害者)。一個徹徹底底的隨波逐流者,誰知道這股流水的終點是個糞坑。
可以說是韓國在 20 世紀末裡的所有壞事男主角都遇到了(命很差)。《薄荷糖》以一人之遭遇道出了國家威權暴力影響了社會暴力、各種暴力對人民所造成的影響和妥協,又反過來建構出病態韓國世界的整體樣貌,電影其實沒有太宏觀拍出具體韓國的整體樣貌,因為只要有薛耿求一個人的表演就道盡一切了。
《薄荷糖》對於韓國女性的著墨算是裸露、也盡量提出各種樣貌臉譜,悲哀的是又一部電影作為韓國是父權社會(所以女人無法有太多施展空間)的鐵證。一個文素利是男人心中永不可碰觸的女神,一個金如真是男人終將視作黃臉婆的基督徒妻子,一個是有點清純有點性感也有一點任性的老闆炮友女秘書,還有一個則是被初戀故事一哄就獻上愛情與肉體的露水路人女子。
四個女人都積極得跟什麼似的,反倒是男主角總是欲拒還迎、被半推半就地進入感情關係,唯一不碰甚至故意施計推開的,就是初戀情人文素利 ── 而這麼中二且不乾脆又怯懦的男人面對感情的方式竟還被稱之為男人的浪漫,不但片中路人女子為他的故事感到著迷就連作為一個女性主義者的觀眾如我都因看得懂男性的細膩情懷而在共感的感性氛圍中…感到生氣(尤其想到明明只要角色的性別一對換,那麼女人讓男人摸不透的下場,換來的根本不可能是這麼多的溫柔包容)。
收起生氣也只能無奈。在那個年代裡女性的人生顯然沒有太多選擇,連夫妻間的對話情趣都是老公笑著威脅老婆「妳再鬧我就要打人了」,非常不政治正確。反觀男人,看似選擇較多,實則社會也沒有太多給予生存空間的容受力,於是一個有文青魂的男人就逐漸循社會常規路線長歪成濫用權力的警察、一度風光後來破產的中小企業老闆,就連初戀女友辛苦攢錢買的夢想相機都被賤賣變現成為他僅能多苟活三天的盤纏。
整部《薄荷糖》行影至此,已然是一部警示青壯年人士與中年人、呼喚他們該懂得懸崖勒馬不要盲隨著社會所給的「人生指定路線」便宜行事自己人生的恐怖片了。韓國活屍片為什麼拍得那麼好?看《薄荷糖》以一個薛耿求就代言了千千萬萬個韓國人故事就知道,每個歷史節點都成了荼毒全民的屍變過程,到最後群屍們還得仰仗著方興未艾的偶像劇的精神鴉片找尋活下去的希望,一齣齣劇裡總是為了家庭負債累累的女主角在不忘溫良恭儉讓的堅持努力之下活了下來、得了好歸宿,除了瓊瑤式地撒播愛情種子之外更多的是防自殺的勵志溫情宣導。君不見到了2021年了韓國人的自殺率依舊是世界最高國家之一,活屍若沒法醒來倒好,怕的就是如薛耿求在片中處境一般,最後連裝睡苟活下去的條件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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